华威游戏2024年10月14日发布:宁夏川区葬礼，一招一式总有来历

早两天就有人通知，“水下来了，水下来了，”于是大人孩子都排在渠边看水。一股活生生的水龙瞬间就从上游来了。水面上卷起一个冬天的琐碎，有破棉花套子，干柴火，死猪死鸡不完整的架子，各种颜色的塑料、纸片。总之，一冬天积攒的垃圾都被冲走了，冲哪去了？没有人过问。水是混浊的，也因为混浊就带了气势，胆子大点的孩子在水渠里跑，边跑边回头看那一米高的浪头跟上来没有，得意的象是他在引了水跑。岸上的大人就一起暴喝“上来上来，快淹死你，”喊声淹没在了轰隆隆的水声里。跑累了自然会上来，有些孩子来不及，惊慌中竟然上到了渠对岸，别的孩子就在这边喊“张五张五，你过来呀，过来给你馍吃。”这边岸上的人就哄笑，叫做张五的孩子摸了后脑勺讪讪地笑，垂头丧气地去绕二三里外的大桥转回家来。

大渠里的水流过半天，就稍见清澈，再过两天，所有小渠沟里都是哗哗的水声，象是一直有水这么流着。渠两岸的干土早渗透了水分，好像几里外都渗进了那份滋润，整个河套平原就泛了活的生气。家家户户挑了桶上渠边，扁担并不从肩上卸下来，互相打着招呼，“扑通扑通”地把两只大桶淹满了水，挑回家去伺候猪羊，淘洗被子衣服。人们走路要绕了桥了，孩子上学也要绕了桥了。绕了两天就习惯了，渠对岸几米远的地方倒是立刻陌生了起来，像是从来没有去过。渠两岸的柳树绿了，串串柳絮爆开，微温的风稍稍一吹，就恣意地铺张开来，满世界飞舞。孩子们折了柳枝，拧出一只只柳笛来，在渠坝上吹响，世界忽然变得清脆敏捷起来。北回的燕子找到了自己丢弃一年的老窝，在渠边取泥修补，顺便沾了水梳理紫黑的羽毛。夕阳西下时，整个村子上空盘旋着成群的燕子，兴奋地俯冲，像某种仪式。冬天“呱呱”喊冷的乌鸦不知道哪去了。小麦绿了，桃李杏苹果梨开了白的红的粉的花，满园子的蝶儿蜂儿嗡嗡的声音赶也赶不走。玉米高粱打着卷儿钻出了土，各种瓜豆苗芽也冒出了菜地，开始挺了胸膛往高里窜，春天热闹得泛滥。转眼就夏天了，从渠这边看过去，渠那边的河套平原就是绿油油的南泥湾了。

靠着七星渠的农家院子，大多坐北朝南，靠北一条线上盖满了屋子，再从东到南到西划一个规整四边行，大门开在东边或者西边，这样家家户户就是门对门，后院对后院，干净整齐并且不寂寞地沿东西走向的七星渠排一溜。

夏天家家的地忽然多了起来，牛马也变成了自己家的，大人也不再去上工了，但爹妈好像比以往更忙了，又一起去了辣椒地，嘱咐我看家。我一个人钻进了仓库里。仓库的门开在厨房里一个不起眼的拐角，仓库内格外黑暗，成了一个秘密的地方。我隔段时间就会溜进这个黑屋子，大多时候是为了地上绊脚的胡萝卜，今天是为了找硬牛皮匣子里的龙骨。

大家都说龙骨是古代恐龙死后的一种化石，王冲说他在县文化局上班的四叔告诉他，其实那些龙骨是大象、老虎、野牛、鹿、熊等等好多种动物大大小小的骨头。我们全部愣了，没想到自己家门口曾经有过这么多动物浩浩荡荡嘶鸣着，喘着气，吐着唾沫，甩着耳朵排队成群地奔跑，那该多热闹。森林，湖泊，各种传说中的绿洲在脑子里闪现，奇异瑰丽。但我们都不承认他说的是真的，牛骨头值什么钱呢？只有龙的骨头才这样神奇吧。大人们说云南白药就是这东西磨的粉，止血最管用！小孩子并不能去做挖龙骨这样冒险的事情，但戈壁滩上散布的蚕豆大小的蜗牛化石，满足了我们占有的欲望，一边走一边拣起没有残缺的壳，顺着螺纹旋转着倒掉里面的沙土，纯白的蜗牛化石壳是玩具里最精致漂亮的。拣到足够多了，就用针在每个蜗牛壳上扎开一个孔，穿成一串手链，戴着炫耀。

惠宁的头破了，她真笨！我得瞒着父母，找到上次刮过的那块龙骨给她止血。

我陷入黑暗，鼻孔里充斥着发涩的灰尘味，醇甜的萝卜味，腐败的老鼠味，体会着与世隔绝的好奇跟恐惧，并不着急去找什么，而是陷入无边的遐想，让恐惧感一波一波地冲击着自己，体会到一种越来越强烈的兴奋，几乎晕眩。

仓库里只有一扇小窗，开在离屋顶很近的地方。刺眼的阳光从窗户里斜照进来，在屋子里霸道地隔出一个规整的长柱子来，柱子里的灰尘兴奋舞动。我把步子放轻，冲着那亮柱子过去，又绕着它，怕它砸了自己或者挡了自己。伸出手指头轻轻戳一下，手指头毫不费力地暴露在强烈的光线里。我惊诧地看着那根陌生的手指，它在一个世界里，其他的我在另一个世界里。

伸手不见五指的恍惚慢慢消失。稻谷麦粒的栈子永远靠墙，我曾踩着凳子抓了那些饱满的麦粒谷粒让它们一次次从指间滑过，痴迷于细碎的颗粒溜过指缝奇异酥麻的感觉。几个破旧的柜子靠着另外一面墙，龙骨就在那上面。

我猫了腰抱着头从光柱底下穿过，怕它碰了我的头。惠宁的头就是碰在了墙拐角上才流血的，她非说是我推的，我自己都不记得是不是先前推过她。

靠墙的柜子上有一大片黑乎乎的东西。我停下来，听着自己密集的呼吸，伸手按上去，那东西毛乎乎、软软耷耷地就塌了下去，耳朵里立刻铮铮地拉直了响，头顶上忽然凉嗖嗖地象是没了头发。我不敢跑，也无法挪开目光，又不敢细看，哪里都紧得厉害，从嗓子到眼睛。屏了呼吸，慢慢地拿开手，它一动不动，鬼？怪物？狗？猫？除了我的呼吸，没有任何声音，屋子里安静的灰尘都不敢眨巴眼睛。感觉什么东西从头顶上开始化了，腿软软的。它一定是死的吧，心底就泛起了探奇的兴奋，再靠近些，还是看不清楚，拿手摸过去，“哗啦”，像厚纸折过去一般的响声。我手底感觉到了弹性，是皮子！对，羊皮！那只黑山羊！贪吃的家伙，吃塑料薄膜死的。原来爹已经把他晒干放在这了，肯定还没有熟过，硬邦邦的。我大胆地一把抓开，底下就露出了灰白的、带了癞子头一样花斑的硬牛皮匣子。匣子跟外婆绣的枕头形状很象，外婆枕头上是花，多是黑底金边五彩花的。妈说这个匣子原本是可以枕的，以前爹的爹的爹的爹……，我无声地笑了，就是枕了这东西睡觉的。当年这匣里可不是龙骨，是金条、银元，还有别的宝贝，不知道是从哪个爹开始，就不装那些宝贝而装龙骨了，也不睡在头下而是藏在黑仓库里了。

麻利地拣到那根刮过的，很不规则的龙骨攥进手里，就是它。

“明彩，张六他妈跳渠了。”

“哐”一声，有很多人撞开了我家厨房门，喊声里带着掩饰不住的兴奋。很快，一群光着的，穿鞋的脚丫子跑了出去。我飞快地低头穿过光柱子，“吱呀”一声拉开了仓库门。

厨房的门大开着，院子里一片寂静荒凉。

张六妈跳渠了？真的？快快快。我跳过门槛，冲出大门，撒腿跑了出去，向着巷子里靠渠的那边跑。路上很多人都在跑，噼里啪啦的，像是学校里开运动会。这次是大人跟孩子一起比赛，秀秀，大牛跟几个大点的孩子边跑边打闹着，笑得像过节一般，向东跟向阳双双约好了似地，稳重地走着，虽然步子都生风了，还是努力控制着，他们都刚上初中，有了大人的样子。

渠里每年都会有人跳下去，几乎都是女人，被婆家欺负的媳妇，没儿子赡养的老人，吵架吵急了眼的年轻女人，还有谁也说不清楚为什么跳的大姑娘，每到那时候，大家的表情就各式各样，我们一再追问爹妈，她为什么要跳渠啊？大多不记得父母是怎么回答的。当然，被水淹没的也有落水的孩子。

无论是跳下去的，还是落水的，两米多深四五米宽的渠水，都会淹死人。死了人就会泄闸，四处打捞，有捞到的，就大张旗鼓地办起丧事来，一样是三五天后发送，王冲的二妈，张瑞家的姨奶奶，还有从渠里救了黄毛的那个解放军。几乎每年都能看到渠面上漂过一个两个死人，发泡了的肚子或者是背，裸露着，晒得红褐，象是糖醋过的红烧肉，被大家议论着，兴奋着，惊恐着。

当然也有不死的，就活着，被人们指点着，就不再跳渠了，下次可能是喝农药或者上吊，总之是不再跳渠了。

薛营村，以及挨着七星渠的整个鸣沙、白马的所有女人都不会游泳，也就提供了被淹死的可能性，所有的男人几乎都会狗刨，从渠里救人就成了他们的任务。

等我跑到渠边，张六妈已经被三爹了救上来，一圈人围了掐人中。太阳烈烈地照着，围观的人脸上渗出油汗来。

“醒了醒了，”有人这么说着，很快有人哭起来。哭的是女人，不是张六妈，也不可能是她的孩子。张六家从大到小七个儿子，没有女儿，儿子都是不会放声哭的。跳渠的人一般都是伤心了、绝望了、赌气了才跳，邻居家女人也可能是想到了自己的伤心绝望，又没有勇气跳渠，才借别人的事哭哭自己。

那个圈散开了些，远远见几个邻居女人扶了张六妈走向他们家院子，那个湿的女人软了腿拖在地上，却没有人背她走，还是拽死物似地拽着。

大人象轰麻雀一样轰走围观的孩子，孩子没心没肺地嬉笑着，从一个热闹中失望后，立刻找到了新的热闹，聚在一起就着原来的热闹玩起了别的，追过来绕过去地跟大人兜圈子。自己家有大人的，只能叱回自己家几个孩子，其他孩子幸灾乐祸，继续骄傲地玩着，等自己家大人点到名了，才悻悻地回去。热闹由于我三爹救活了张六他妈，转眼就消失了。

爹跟妈去了辣椒地，我可以一直站在这里咂摸那种死了人的热闹跟伤心，想着张六的眼泪，痴呆了一般地傻着。

惠宁也来了，她二姐淑宁带着她来的。她们来晚了，连热闹的尾巴也没看到。

淑宁看到我，收起一脸的傻笑，“你把我们惠宁的头撞破了，你赔！”她的两根辫子很松散地垂在肩膀上，跟她妹妹的一样长，前面蓬起的头发被汗水贴在脑门上，一缕一缕地象虫子一样。

我退后了一步，把捏出了汗的龙骨推上前去：“给。”

“龙骨？”

“嗯。”

“刀子呢？”

“我有，”惠宁费力地从她的裤子口袋里掏小刀，我看到她的裤档破了，漏出了大腿上的一点肉。裤子是黄的确良的，贴着花布口袋。她悄悄地笑，嘴角抿着，红碎花带泡泡短袖的布褂子在大腿上方肮脏了两片，眯着的眼睛跟她二姐一样，细长。

我们躲了下午的太阳，在一颗小叶杨下用力刮那块龙骨，太阳筛下来的影子，细细碎碎地撒了一地。小刀的背靠进我食指的肉里，忍着，脸热了起来。细小的白的沫被淑宁接在肮脏的手里，仔细地往惠宁的脑袋上按，惠宁就偏了头咧着嘴嘶嘶地吸气。

正在我们聚精会神忙活的时候，忽然听到劈啪的脚步响，声音紧张且暗含了危险。刚才的兴奋立刻回应了这急促，我们仨一起回头，就一起看到张六妈在前面跑着，后面有两个女人追，再后面是张五张四等。

那个女人很敏捷地跳了起来，冰棍一样，深蓝色的褂子裤子在我们眼睛前晃了晃就“扑腾”一声，象麻花下油锅一般顺了进去，再也没有冒上来。

渠边转眼就是一排人，几个男人鸭子样“扑腾扑腾”地往水里跳，来来回回地上来下去，岸上立刻热闹了起来，谁也不知道那些人是从哪里来的。

我们三个愕然地呆着，一种兴奋过度的颤抖筛糠般地从身体里一次次滚过去，三个人立刻变成了同盟，大声告诉后来的孩子，

“就直接跳进去了。”

“连个泡也没有冒，哪摸去，”

“再也没有看到起来，连头发都没有看到。”

太阳懒懒地看着这一切，沉默地向西滑去，热闹被晒得疲惫不堪。渠又一次泄闸了，张六妈被从二十米外的一个闸槽中拽了出来，她藏在那里，没有人能在水下找到她。

“她是愁死的。”妈坐在土炕上纳鞋底，“嗤嗤”地扯着麻绳，油灯把影子晃呀晃的，她那叹息的声音就摇来摇去的。

“怎么是愁死的呢？我们都看到她是跳渠死的。”睡在被子里，最适合讨论这种事。妈背了爹跟我们讨论，让我的困倦一下子就消失了。

“张大三年前娶媳妇，彩礼还给的痛快，然后盖房子分家，当奶奶了。张二去年结婚，彩礼不说了，盖房子要借钱了，张三连彩礼钱都得借了，还有张四张五他们呢？”妈的声音很慢，中间总被扯麻绳打断，偶尔低头俯就了鞋底用牙齿去拔针，听不出是同情还是漠然，但我想妈说的是真的，怎么办呢？我也发愁了。

第二天就更热闹了，一条看热闹的人群蛇一样摆了过来，夹杂了苍老、悲怆的吼叫，间或会大声地咒骂着。中间的主角是张六的两个舅舅，妹妹跳渠了，娘舅上门，自然是要兴师问罪的。

这一切是有套路的。几个外甥远远地跪在大门口一溜，谁也不准起来，自然有人教他们该怎么回答两个舅舅的问话，舅舅已经坐到堂屋的大炕上了，几个外甥跪着爬到了堂屋门口，围观的一圈立刻鸦雀无声，专心听那两个舅舅的问话跟几个孩子的回答，悄悄地评价哪句答得好，哪句错了，哪句笨了……

后来就都和好了，一起开始操办起丧事来。

白的幔扯了挂了，白的衣服缝了穿了，白的鞋子包了踩塌了，白的麻布在头上裹了背上披了，草绳在腰里扎了……车船马楼奴仆衣服扎的一堆堆的亮丽，孝子孝孙一排排地跪倒叩拜，一切美丽而且庄重。

“再干燥凉爽，张六他妈也只能放五天。”所有大人孩子都兴奋着，每天集中在巷子里。

张六拿了白的馍在啃，张七来抢，张六就迂回曲折地绕了圈子躲，跑两步把馍塞嘴巴里那么啃一下，张七喘着追，“哥哥哥哥，分我一半。”张六就笑，笑得鼻涕吹个泡，我们都笑了，边笑边看着张六的馍，忘记了手里的沙包。张七也笑，热闹而且专注的追逐让人感觉是过节，跑着笑着张六手里的馍就没有了，换了两只手抓了他弟弟的胳膊。张七看到馍没了就不笑了，开始哭起来，手被抓住就开始上嘴巴咬，用脚踢。

“吃白馍的东西，不能让人省心些吗？”张四过来吼张六，可能是这两天馍吃多了，把吃白饭说成了吃白馍，我们眼睛里找不到的那个东西忽然在他声音里又显现出来，哄的就笑了，很解恨的感觉。张四涨红了脸，甩了张六一耳光就拉了张七进去了。张六也红了脸，低头顺墙根拖了灰白的鞋扫着熟土走，腾起一片灰尘，看到我们都笑忍不住偷偷笑。转眼张七也拿了白馍炫耀地出来边走边咬，看到张六就跑另一边去了。

第四天，也是出殡的前一个晚上，全村的孩子都吃到了那馋了几天的白馍，忽然富足了似的，满世界都是面粉香甜的气息。从下午开始，帮忙的人临时用油毡搭了棚，三下两下砌了灶在院子里，红的火不停地烧，热的油“嗤啦嗤啦”地响着，绿的芫蓿红的辣椒粉用火醋烹了，切碎的番茄土豆丁油煎的豆腐丁炒了，大桶的水倒进去，烧开了丢进去荞麦搅的粉丁，一起大开着，粉汤特有的酸辣鲜香味就一团一股地弥漫开来。一锅一锅熬好了，用大号的水瓢连干带烯舀进很多大盆里，连村子里的狗都兴奋了起来，不停地叫着。

太阳渐渐地落了，西边天空烧红了，亮亮地凑着这热闹。暗跟亮调出一种不真实的、有质感的光的世界，所有的人都彼此隔开了似的，在一种恍惚的光线里忙碌着，弯腰，挑水，扫地，都被光线挡来挡去地凝固着，这边划开了那边又合拢了。孩子的笑闹声也奇怪地滋润了。

天更暗了，所有辛劳了的大人低声压抑地说着平常少说的笑话，捧了碗用大勺在装粉汤的大盆里捞着，先是探到底，顺着边滑一截，然后先快后慢地浮上来，最后“呼啦”一下破汤而出，就能捞到一勺稠的，再轻轻地从面上滑过去，那层红红的辣椒油也到了碗里，自己捞完后给过来的孩子捞，全村的人吃一样的东西。

我终于吃到撑得难受了，才歇了嘴，跟惠宁她们追逐起来。

灵棚已经移到了十字路口。

这是个很特殊的场子，死者的灵位面南背北摆在路上，旁边就以此为中心左右摆满了扎的粘的纸货，所有亲戚邻居送的毛毯被子床单全一条条挂在路两旁，白纸条上写了名字贴在祭品上，诡异地飘来飘去。纸扎的东西跟送的祭品，圈出很大一块空地来，下面跪一堆白衣白帽的孝子，孝子外围一圈看热闹的。我们在这空隙里捉迷藏，打沙包，跳格子，玩打仗，所有会的游戏今天都可以重复几遍。

月亮上来了，星星也齐全了，十子路口早就灯火通明了。

肚子稍微有点空缺了，有孩子先拿碗，呼啦一声，所有的孩子都去拿碗，然后又是一轮喝粉汤比赛。拿筷子的手里还夹了馍，大孩子一边自己吃一边喂自己的弟弟妹妹，转眼又都撑得难受了，后悔先前不该喝稀的，该只吃稠的。吃了稠的，则后悔着应该先前喝稀的，稀得好消化可以多吃些。一晚上的时间来回地吃过三四次，那种撑着了的感觉比饿着还难受，终于吃到后悔了，从鼻子到皮肤都渗透了粉汤的味道，才罢手。

跪着的大人两个一组开始了他们的祭奠活动，有专职祭祀的人在上面指挥，大致是按着跟死者的关系从亲到疏，年纪从大到小的上去。关系疏远一点的亲戚就没有资格上去了。上去的拄了哭丧棒勾着腰，拿眼睛描同伴是不是走得一样快，然后一起举棒，一起下跪，一起上香烧表，一起磕头，一起站立，举棒，换位置再来一次。倒退，到中间的时候先左后右地重复跪一次。谁家丈夫比老婆快了，下面的人就一起吃吃地笑，围观的人指点着谁的动作标准，谁的生疏，谁错了，谁害羞了，嗡嗡地响成一片。在一切活动中，最得意的是那个指挥者，声音洪亮，程序清楚，位置显眼，他可以站在鬼坐的凳子跟前，是离鬼最近的人。

我好奇的靠近空着好几条条凳的地方，这地方有点黑，小的旋风来来回回地刮着，感觉鬼气森森。“让开，上面的位子是鬼坐的。不要命了！”大人的一声大喝，吓得我瞬间头皮发麻，慌手慌脚地向人多处跑去，后背就一直成了鬼发难的空档处。飞快地跑，干脆钻进人堆再转过身，把受惊的背放在安全的地方，让那种绷紧的感觉慢慢消失。一片白花花的衣服在面前闪来闪去，忽然变得遥远起来，声音遥远，白色也遥远，慢慢地眼前只剩漫天的星星，黑暗席卷了我。

鼻子下一阵刺痛，睁开眼看到三妈一张着急的脸，我痛到眼泪涌出，想拿手去拨开她的手，却做不到。忽然一片噪杂声伴随着三妈的声音铺天盖地涌过来，我大喘一口气，才听到三妈大声喊着我的名字“明彩！-----明彩！---”。我开始小声哭起来，无端的委屈。三妈立刻松开了掐我的手，说“好了好了，没事了。”我脸上挂着泪，一圈硕大的看热闹的脸掀动着嘴皮看向我，令我恐惧羞愧。想起了先前的热闹跟粉汤，我翻身爬起来就钻进了人堆里，庆幸没有被爹妈看到。

晚上的热闹转眼就消失了，满足着也兴奋着不肯睡去。

“快睡觉吧，明天该下葬了，早起去看。”妈哄劝着，于是着急睡着，以为梦里都是五彩缤纷的热闹，哪知道睡得香甜，转眼就沉到很深很深的暗处没有了声息，睁眼天已大亮。

第二天的丧葬队伍从我家门前过，我追着看他们摔罐子出门，大红冠子的白公鸡缚在大红的棺木上挣扎着，无辜地看着我，于是忽然害怕起来。抬棺材的十几个男人杠子上肩，大喝一声，棺材就离地而起，张大到张七立刻张了嘴大哭，腰里系根白色的长麻布软软地牵在抬棺材的杠子上，他们的懦弱跟抬棺材的男人们有力的吆喝声成了对比，久久地遗留在寂寞的巷子里。

“妈我也想去”我回头对擦眼泪的妈说。

“你太小了，他们去的地方太远，要晚上才回来。”妈很肯定的口气，我只好不去。

上山的人下午就回来了，我追着张六问，“山里好玩吗？”“滚！”他狠狠地瞪我，忽然我觉得他长大了，我们好像陌生了。

这热闹在张大到张七穿完三十五天的白孝服宣告结束，张六妈永远消失了。

夏天在张六妈跳渠后继续着，好像那是个突兀的曲子，一落音，一切又恢复了原来的样子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