当金融人的自我价值感被摧毁

我成年后，好长一段时间，是不喜欢老家的。很多人喜欢东北人的幽默，但我很害怕这种幽默。我记忆中的东北人是上一分钟能跟你幽默，包袱一个接一个的，下一分钟就能从容爬上顶楼一跃而下的，还有酗酒活活把自己喝死的，还有一包耗子药带走全家的……

为什么受了点挫折就不能重新开始呢？

下岗是什么大事儿？有手有脚再找别的活儿去啊？

管其他人说什么呢？要是家里呆不下去，就南下啊！怎么南方人能来东北做生意，东北人就不能去南方做生意呢？！

后来我走南闯北，结识各地的人，就很喜欢福建。因为有个福建朋友跟我说，他们那年也失业潮，好多亲戚没了工作，就一个猛子扎到海里——游去东南亚打黑工了……

瞧瞧人家这生命力！

但是人过四十，亲身经历金融下行周期后，我有点儿渐渐明白了：没有人是突然被压垮的，被压垮的人也并非不坚强。

我们每每看到别人轻生，第一反应往往是他/她太脆弱，以前过得太顺了，没有经历过挫折。

但这不是真的。

在东北重工业基地，大部分工人的工作是辛苦又危险的。他们有些人真的被机器压得断手断脚，但也依旧乐观生活。我们每个人都是在各自熟悉的生活环境下，学习技能，磨练意志。一个钢铁工人，即便身体残疾也无法击垮他，但下岗能。

因为他从懂事起，工厂就在，工作就是分配的，当工人是荣耀的。让他下岗，等于否定了他过去人生的一切价值，而他所在的信息茧房，又完全不能提供未来其他方向。

这种局限性，对于98年的钢铁工人是这样，对于2024年的金融从业者来说，也并没有本质不同。

我们从小就被要求好好学习，要格外努力，要延迟满足，才能考到顶尖院校。工作后，要智商、情商双高，要专业、应酬全来，才能展露头角。金融人的日常挫折，有倾轧算计，有背锅踩雷，还有因一朝天子一朝臣而猛然被套上的小鞋和莫名其妙的排挤，甚至失业。我们面对过挫折，也锻炼出了对抗这些熟悉挫折的意志力。

但我们从没面对过整个行业的趋势性下行，可能多年熟悉的业务突然就被监管叫停了，自己从一位“专业大拿”秒变“干啥错啥”；可能实力雄厚的金融机构突然就暴雷了，被批量裁掉的员工成了被行业鄙视的存在，连面试的资格都没有；可能薪水一降再降，奖金毫无理由地被没收，甚至以前合法合规赚的钱还要退回去……

这些是我们不熟悉的挫折，不仅不熟悉，甚至感到荒谬。

相对98年的钢铁工人，我们不仅有手有脚，还有学历、见识和互联网带来的海量信息。但我们仍旧不知道除了金融还能干什么。众人调侃时不断提起的网约车、快递员，那不是选项，更像是恐吓。

亲身经历行业下行后，我还意识到，原来挫折不是一下子发生的，它是零敲碎打着来的。

东北下岗潮的开始，叫“轮休”，就是你上三天班，我上三天班，大家工资都减半。那时候大家想着，收入虽然少了，但休闲时间多了，扛一扛也就过去了，而且大家都赚得少，也没什么不平衡的。

接下来是从核心技术岗位，调到边缘打杂的地方。这时候心情就有些别扭了，因为干的活是以往瞧不起的，也就不好意思告诉家里人，郁闷只能憋在自己心里。

再之后，工厂开始长期欠薪，家里生活费吃紧，孩子上学没钱，舔着脸跟父母要，看到父母省吃俭用攒下的一点点老本儿被自己拿走，第一次感觉活着没什么价值。

最后，终于下岗了，残存的希望彻底没了，可重新来过的勇气也在之前漫长的磨损中消耗殆尽了。

这两年的金融人也是如此，最开始只是奖金发不下来，或者降薪百分之多少。然后个别公司暴雷，更多人流入人才市场，愿意接受更低的薪酬和职位，不断向下内卷。

再之后是监管的雷霆手段，强制某些业务降费、停止收费，某些业务停做，自查处罚，直接使某一类岗位全军覆没。

大家在适应的过程中，不断消费降级，身边越来越多人失业，失业的时间也越来越长，恐慌蔓延。那些还在岗位上的人，也会感觉工作氛围变差了，为了拼抢越来越小的蛋糕，甩脱越来越大的黑锅，不少同事和领导的嘴脸日益狰狞。

然而最最可怕的是，舆论环境变了，风变了。金融从人人羡慕的行业，发达国家的标志，带着光环的金领，变成了专业不强的行业，摆不正服务心态的行业，拿着不合理高薪被大众仇富的行业。仿佛一夕之间，金融人不仅难了，还脏了。成就感被剥夺，价值被否定。

这对于从小到大普遍都是“别人家小孩”的金融人来说，的确是很大的打击。

但若我们跳出来，从历史视角去看，就会发现当国家需要重工业时，钢铁工人就是高贵的，金融是投机倒把；当国家需要金融业时，金融人是社会精英，钢铁是过剩产能，IT是中后台服务人员；当国家需要科技振兴时，IT是真科技，金融则科学性不强，高薪不合理。

高贵从来不是我们的高贵，对错也从来不是我们的对错。

这几年因为疫情，东北经济雪上加霜，又掀起一波下岗潮，但现在很少人跳楼了。因为人人都知道，人生起伏很正常，三穷三富过到老；失业在家也没什么丢脸的，啃老也是骨肉亲情的体现嘛。总之，饿不着就放轻松，别管其他人怎么说，要永远爱自己，原谅自己。

我又开始喜欢东北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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